原文
王进土击鼓鸣冤老奸妇受刀身死
却说狄公见王毓书说,大人如能不畏权贵,决可将此事明白,当时拍案怒道:“汝虽不入仕途,也是科名之士,岂不知国家立官,为达民隐?本院莅任以来,凡事皆秉公评断,汝何故出此不逊之言?且将汝交巡捕看管,本院访明再核。若果不实,便将汝重处!余人一律开释。”说罢拂袖退堂。所有那些百姓,听见此事,无不切齿痛骂,说怀义这秃驴,平日干的事件,已是杀不胜杀,只因有关国体,朝廷大臣,无奈何他,近又将王毓书媳妇,骗入里面,还敢假传圣旨,这样大罪还可容得么?可惜这老人家,只控了一番,这狄公但问他是虚是实,那个意思,也不敢办,这岂非有心袒护么?你言我语,私下议论不了。当时王毓书随巡捕而去,众农户见狄公如此发落,齐向王员外道:“员外在此,且耐心两日,若大人再不肯办,我们明日再来。”说罢,齐声而散。
你道狄公何故说这松懈的话,只因怀义党类甚多,就要今晚马荣、乔太两人事情办成,明日方可奏知武后,严加惩办,若此时在堂上过于决裂,满口要办怀义,设或有人与怀义一党,当时前去报信,走漏风声,反为不美。因此但将控告的原因,在堂上细问了一遍,使百姓知道,又见自己不肯替王毓书伸冤,此乃他禁止人通报信息的意思。此时退堂之后,将控告收好,已是上灯时候。命陶干去喊马荣,说他二人已经前去,当晚也不安寝,专等马荣的回信。
谁知马荣与乔太,早就吃了晚饭,出衙门,由原路向白马寺来,约至二鼓左右,已到面前。两人走的是熟路,直至寺口,依旧将山门轻轻一推,幸喜又未掩着。两人挨身进去,复又掩好,来至和尚房内。那个和尚见他又来,忙道:“昨晚你们几时出去?里面的事情,曾访明白?”马荣道:“全晓得了,但问你昨晚山门不关,是等那个道婆,昨日听得说今晚不回去,为何此时仍将山门开着?”和尚道:“英雄不知,她每日皆如此说法,到了次日,便自回去。因她那个庵中,也是个龌龊世界,所有的尼姑,把持京城中少年公子,不知坑害了多少。她每日回去,仍要办那些牵马打龙等事。今日巳正之后,方才出去,言定三更复来。英雄此时又来何干?”马荣道:“可真来么?”和尚道:“僧人岂敢说诳?”马荣当即说道:“你且在里面静坐,若山门外有什么声响,千万莫出来询问,切记切记!”说毕,仍然与乔太出寺,在牌坊口站定。
看看天色尚早,复又在周围一带,游玩了一回,约致三鼓,月色已是当头,心下正是盼望,远远的见松林外面,有团亮光,一闪一闪的。马荣招呼乔太道:“你看对面可是来了么?”乔太说:“这树枝挡住看不清楚,且待我前去看明白了。”当时捏着脚步,向松林内走来,定睛一看,却是一个少年女子,提着个灯笼,照着那道婆前来。乔太赶忙出了树林,来至牌坊前面,低声向马荣道:“这贱货来是来了,你我在哪里动手?”马荣道:“就在这山门前结果她姓命。”
当时背着月光,倚着牌坊的柱子,掩住身躯。只听树林二人说道:“王道婆婆,你何以认知怀义?听说他与别人不同,浑身全滩在身上,惟有那件东西,如铁棍子相似,两下一来,便令人筋骨苏麻,可是真的么?你天天如此受用,可惜我未尝过这滋味,你哪一天也松松手,给点好处与我。每天送你来,便不许我进去,岂不令人想煞?不听这妙事,也就罢了,既然晓得,不能身入其境,你想可怪难受的。”
王婆婆听了笑道:“你这臊货,每日两三个男人上下,还要得陇望蜀,想这神仙肉吃。可知他虽是如此,也要逢迎的人有那种本领,软在一处,滩在一堆,方有趣味。不然独脚戏唱得来,也无意味。”两人一头走着,嘴里只顾混说这邪话,不防着已到了牌坊前面,马荣将腰刀一举,蹿身出来,高声喝道:“老虔婆,做得好事,今日逢着俺了!”说着左右将头发揪住,随手一拖,早跌倒地下。那个少年女子,正要叫喊,乔太早踢了一脚,将灯笼踢去,露出明晃晃钢刀,向着两人说道:“你们如喊叫一声,顷刻就送你的狗命。”
虔婆见是两个大汉,皆是手执钢刀,疑是劫路的贼盗,早已唬得魂不附体,当时说道:“大王饶命,我身边没有银钱,且放我进寺,定送钱财与你。”马荣两人,也不开口,每人提着一人,直向松林而来。到了里面,咕咚摔下,乔太向马荣道。“大哥,我们就此开刀,先将她那个残货剥下,究竟看她什么形象,就如此淫贱。就后挖出她心来,就挂在这树上,让鸟雀吃了吧。再将头割下,为那烈妇报仇。”马荣故意止住说道:“这不是怪她一人,总是怀义这狗钻秃驴造的这淫孽。若是这虔婆肯将那地窖的暗门,何处是关键,何处是埋伏,何处是怀义淫秽的地方,共有几个所在,她能说明,常言道,冤有头,债有主,我们仍寻怀义算帐,与她二人无涉。”乔太听了此言,向着王婆婆说道:“你这虔婆可听见么?爷爷本欲结果你们的性命,这位大哥替你们讨情,饶你狗命,你还不赶快说么?”
王道婆听了此言,心下想道:“这两人是何处而来,为何与怀义有这仇恨?我且谎他一谎,只要将此时过去,告知怀义,命他明日进宫奏知武后传出圣旨,捉拿这两个盗匪,还怕他逃上天去么?”当时说道:“大王要问他地窖,此乃是自己的埋伏,外人焉能知道?我不过偶然到此烧支香,哪里知道他的暗室?”马荣冷笑道:“你这刁钻的贱婆,死在头上,还来骗人,打量爷爷们不知道?昨日夜间打洗脸水是谁叫的,东西夫人是谁要做的,我不说明,你道我未曾看见么?你既偏护着孤老,爷爷就要得你性命,先送点滋味你尝尝。”说着刀尖一起,在虔婆背臂上,戳了一下,登时“哎哟”一声,满地的乱滚,鲜血直流,嘴里喊道:“王爷千万饶命,我说便了。”马荣说:“爷爷叫你说,我偏要谎我,现在不要你说,你又求饶。要说快说,不说就下手了!”当时将钢刀竖起,刀背子靠在颈项上,命她直说。
王道婆到了此时,已是身不由主,欲待不说,眼见得性命不保,只得说道:“他那个厅口的门槛,两面皆有口子,在外边一碰,便陷入地窖,下面皆是梅花桩、鱼鳞网等物,陷了下去,纵不送命,已是半死。由里一得脚,那门槛下面有两块砖头,铺嵌在木板上面,用铁索子系在槛上,只要一碰铁索子,便落了下来,当时两块石板,左右分开,下面露出披屋。由此下去,底下有十数间房屋,各是各的用处。我那日在那里是第二间房内,李氏娘子,是第五间,其余皆是他娈童顽童的所在。将这房屋走尽,另有五大间极精美的所在,便是武后的寝宫了。这全是真实的言语,并无半句虚词,求大王饶命吧。”
马荣听完,乃道:“爷爷倒想饶你,奈我伙伴不肯。”王道婆疑惑的看乔太,也就向乔太求道:“是这位大王,也高抬贵手,饶我一命。”乔太笑道:“他有伙计,俺也有伙计,只问我伙伴肯饶你,便没有事。”王道婆道:“大王不要作耍,统只有你两人,哪里再有伙计?”乔太将刀一起喝道:“就是这伙计,饶你不得!”王道婆哎哟一声,早已人头两处。那个少年女子,见道婆被杀,自分也是必死,只得求道:“大王如不杀我,我便把身上这金镯,与你两人。”
马荣骂道:“你这臊货,也饶你不得!你且说来,庵在何处,里面共有多少尼姑?”女子道:“此去三里远近,有座兴隆庵,便是武后从前为尼之所。这道婆与怀义,是多年的情人。现在共有三四十间暗房,此三四十个尼姑,专门招引王公大臣、少年子弟,在内顽笑。凡有人家暧昧之事,不得遂心的,也来此处商议。我是去年方才进庵,专随这道婆出入,有时她迎接不上,便命我替代,因此知道这里面的滋味。不料今日此处遇见大王,但求大王饶命。”
马荣听了骂道:“汝这贱货,留着你也非好事!你既同她前来,一齐再同她前去。”当时也是一刀,把那女子杀死。马荣道:“你我此事是干毕了,明日怀义出来,自必奏知武后,捉拿凶手。尸骸山门前面,岂不有累这看门的和尚?你且进去,对他说知,我这两颗人头,送到怀义那个厅上去,先把点惊吓与他。”说着起手在地下将两颗首级提起,一路蹿房过屋,向那竹园而来。
到了里面,见了下面有人说道:“这个老东西,此时又不来了。每日夜间,总不得令人早早安歇,她不来,这一个便逢人胡闹。”马荣见四下无人,捏着脚步,顺着道婆所说的身径,走到里面,轻轻把两颗首级,一里一外,在那开键处摆好,随即蹿身上房,连蹿带纵,到了山门口,向里喊道:“乔太,你我快点回去。顷刻里面警觉,便走不去了。”乔太正值里面出来,两人一齐向城内而去。半路之间,马荣问道:“你如何同他说?”乔太道:“我同他说明,是巡抚衙门来,若是怀义在他身上追寻凶手,命他到辕门控告,但说怀义骗奸人家妇女,致杀两人。他见我是狄大人差来,感激不尽,说代他出了冤气。虽是他的私意,遥想也不甚有误。”当时两人赶急入城,已是四更以后。
进了衙门,却巧狄公正拟上朝,见他两人回来,知是事情办妥,问明原委,上车来至朝房。此时文武大臣,尚未前来,幸喜元行冲已到,狄公当将王毓书的事,告知与他。行冲道:此事惟恐碍武后情面,难以依律惩办,只得切实争奏,方可处治。”狄公道:“本院思之已及,稍停金殿上如有违拂之处,尚望大人同为申奏。”元行冲道:“大人不必烦虑,除武后传旨免议,那时无法可想,若是武三思、张昌宗等人阻挠,下官定然伏阙力争。”
二人计议已毕,从臣陆续已来。稍待,景阳钟响,武后临朝,文武两旁侍立,早有值殿官上前喊道:“有奏事出班奏驾,无事卷帘退朝。”只见狄公俯代金阶,上前奏道:“臣狄仁杰有事启奏。兹因进士王毓书昨投巨衙门击鼓呼冤,说有媳妇李氏为白马寺僧人怀义骗人寺内中,肆行强占,目下不知生死如何。臣因该地是敕赐的所在,恐其所控不实,当即在堂申驳。谁知此事合境皆知,听审百姓齐齐鼓噪,声言此案不办,便欲酿成大祸。臣思若果王毓书诬告,何以百姓众口一词,如再不奏明严办,不但有污佛地,于国体有关,且恐激成民变。求陛下传旨,将白马寺封禁,俾臣率领差役,前去搜查一番,方可水落石出。若果没有此事,这王毓书诬控僧人,扰乱清规,也须一律惩办。”
武则天听了此言,不禁吃惊道:“怀义是寡人的宠人,准是因薛敖曹现入宫中,他不能前来,加之寡人久不前去,因此忍耐不住,做出这不法事来。但此事有碍我的情义,设若被他审出,如何是好?”当时要想阻止他不办,一时又不好启齿。武后想来……不知所说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