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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书·列传·卷五十

魏征等

原文

夫肖形天地,人称最灵,以其知父子之道,识君臣之义,异夫禽兽者也。传曰:“人生在三,事之如一。”然则君臣父子,其道不殊,父不可以不父,子不可以不子,君不可以不君,臣不可以不臣。故曰君犹天也,天可仇乎!是以有罪归刑,见危授命,竭忠贞以立节,不临难而苟免。故闻其风者,怀夫慷慨,千载之后,莫不愿以为臣。此其所以生荣死哀,取贵前哲者矣。至于委质策名,代卿世禄,出受心膂之寄,人参帷幄之谋,身处机衡,肆赵高之奸宄,世荷权宠,行王莽之桀逆,生灵之所仇疾,犬豕不食其余。虽荐社污宫,彰必诛之衅,斫棺焚骨,明篡杀之咎,可以惩夫既往,未足深诫将来。昔孔子修《春秋》,而乱臣贼子知惧,抑使之求名不得,欲盖而彰者也。今故正其罪名,以冠于篇首,庶后之君子,见作者之意焉。

○宇文化及弟智及司马德戡裴虔通

宇文化及,左翊卫大将军述之子也。性凶险,不循法度,好乘肥挟弹,驰骛道中,由是长安谓之轻薄公子。炀帝为太子时,常领千牛,出入卧内。累迁至太子仆。数以受纳货贿,再三免官。太子嬖昵之,俄而复职。又以其弟士及尚南阳公主。化及由此益骄,处公卿间,言辞不逊,多所陵轹。见人子女狗马珍玩,必请托求之。常与屠贩者游,以规其利。炀帝即位,拜太仆少卿,盖恃旧恩,贪冒尤甚。大业初,炀帝幸榆林,化及与弟智及违禁与突厥交市。帝大怒,囚之数月,还至青门外,欲斩之而后入城,解衣辫发,以公主故,久之乃释,并智及并赐述为奴。述薨后,炀帝追忆之,遂起化及为右屯卫将军,智及为将作少监。

是时李密据洛口,炀帝惧,留淮左,不敢还都。从驾骁果多关中人,久客羁旅,见帝无西意,谋欲叛归。时武贲郎将司马德戡总领骁果,屯于东城,风闻兵士欲叛,未之审,遣校尉元武达阴问骁果,知其情,因谋构逆。共所善武贲郎将元礼、直阁裴虔通互相扇惑曰:“今闻陛下欲筑宫丹阳,势不还矣。所部骁果莫不思归,人人耦语,并谋逃去。我欲言之,陛下性忌,恶闻兵走,即恐先事见诛。今知而不言,其后事发,又当族灭我矣。进退为戮,将如之何?”虔通曰:“上实尔,诚为公忧之。”德戡谓两人曰:“我闻关中陷没,李孝常以华阴叛,陛下收其二弟,将尽杀之。吾等家属在西,安得无此虑也!”虔通曰:“我子弟已壮,诚不自保,正恐旦暮及诛,计无所出。”德戡曰:“同相忧,当共为计取。骁果若走,可与俱去。”虔通等曰:“诚如公言,求生之计,无以易此。”因递相招诱。又转告内史舍人元敏、鹰扬郎将孟秉,符玺郎李覆、牛方裕、直长许弘仁、薛良,城门郎唐奉义,医正张恺等,日夜聚博,约为刎颈之交,情相款昵,言无回避,于座中辄论叛计,并相然许。时李孝质在禁,令骁果守之,中外交通,所谋益急。赵行枢者,乐人之子,家产巨万,先交智及,勋侍杨士览者,宇文甥,二人同告智及。智及素狂悖,闻之喜,即共见德戡,期以三月十五日举兵同叛,劫十二卫武马,虏掠居人财物,结党西归。智及曰:“不然。当今天实丧隋,英雄并起,同心叛者已数万人,因行大事,此帝王业也。”德戡然之。行枢、薛良请以化及为主,相约既定,方告化及。化及性本驽怯,初闻大惧,色动流汗,久之乃定。

义宁二年三月一日,德戡欲宣言告众,恐以人心未一,更思谲诈以协骁果,谓许弘仁、张恺曰:“君是良医,国家任使,出言惑众,众必信。君可入备身府,告识者,言陛下闻说骁果欲叛,多酿毒酒,因享会尽鸩杀之,独与南人留此。”弘仁等宣布此言,骁果闻之,递相告语,谋叛逾急。德戡知计既行,遂以十日总召故人,谕以所为。众皆伏曰:“唯将军命!”其夜,奉义主闭城门,乃与虔通相知,诸门皆不下钥。至夜三更,德戡于东城内集兵,得数万人,举火与城外相应。帝闻有声,问是何事。虔通伪曰:“草坊被烧,外人救火,故喧嚣耳。”中外隔绝,帝以为然。孟秉、智及于城外得千余人,劫候卫武贲冯普乐,共布兵分捉郭下街巷。至五更中,德戡授虔通兵,以换诸门卫士。虔通因自开门,领数百骑,至成象殿,杀将军独孤盛。武贲郎将元礼遂引兵进,突卫者皆走。虔通进兵,排左阁,驰入永巷,问:“陛下安在?”有美人出,方指云:“在西阁。”从往执帝。帝谓虔通曰:“卿非我故人乎!何恨而反?”虔通曰:“臣不敢反,但将士思归,奉陛下还京师耳。”帝曰:“与汝归。”虔通因勒兵守之。至旦,孟秉以甲骑迎化及。化及未知事果,战栗不能言,人有来谒之者,但低头据鞍,答云“罪过”。时士及在公主第,弗之知也。智及遣家僮庄桃树就第杀之,桃树不忍,执诣智及,久之乃见释。化及至城门,德戡迎谒,引入朝堂,号为丞相。令将帝出江都门以示群贼,因复将入。遣令狐行达弑帝于宫中,又执朝臣不同己者数十人及诸外戚,无少长害之,唯留秦孝王子浩,立以为帝。十余日,夺江都人舟楫,从水路西归。至显福宫,宿公麦孟才、折冲郎将沈光等谋击化及,反为所害。化及于是入据六宫,其自奉养,一如炀帝故事。每于帐中南面端坐,人有白事者,默然不对。下牙时,方收取启状,共奉义、方裕、良、恺等参决之。行至徐州,水路不通,复夺人车牛,得二千两,并载宫人珍宝。其戈甲戎器,悉令军士负之。道远疲极,三军始怨。德戡失望,窃谓行枢曰:“君大谬误我。当今拨乱,必藉英贤,化及庸暗,君小在侧,事将必败,当若之何?”行枢曰:“在我等尔,废之何难!”因共李本、宇文导师、尹正卿等谋,以后军万余兵袭杀化及,更立德戡为主。弘仁知之,密告化及,尽收捕德戡及其支党十余人,皆杀之。引兵向东郡,通守王轨以城降之。

元文都推越王侗为主,拜李密为太尉,令击化及。密遣徐勣据黎阳仓。化及渡河,保黎阳县,分兵围勣。密壁清淇,与勣以烽火相应。化及每攻仓,密辄引兵救之。化及数战不利,其将军于弘达为密所擒,送于侗所,镬烹之。化及粮尽,渡永济渠,与密决战于童山,遂入汲郡求军粮,又遣使拷掠东郡吏民以责米粟。王轨怨之,以城归于李密。化及大惧,自汲郡将率众图以北诸州。其将陈智略率岭南骁果万余人,张童兒率江东骁果数千人,皆叛归李密。化及尚有众二万,北走魏县。张恺等与其将陈伯谋去之,事觉,为化及所杀。腹心稍尽,兵势日蹙,兄弟更无他计,但相聚酣宴,奏女乐。醉后,因尤智及曰:“我初不知,由汝为计,强来立我。今所向无成,士马日散,负杀主之名,天下所不纳。今者灭族,岂不由汝乎?”持其两子而泣。智及怒曰:“事捷之日,都不赐尤,及其将败,乃欲归罪。何不杀我以降建德?”兄弟数相斗阋,言无长幼,醒而复饮,以此为恆。其众多亡,自知必败,化及叹曰:“人生故当死,岂不一日为帝乎?”于是鸩杀浩,僭皇帝位于魏县,国号许,建元为天寿,署置百官。攻元宝藏于魏州,四旬不克,反为所败,亡失千余人。乃东北趣聊城,将招携海曲诸贼。时遣士及徇济北,求馈饷。大唐遣淮安王神通安抚山东,并招化及。化及不从,神通进兵围之,十余日不克而退。窦建德悉众攻之。先是,齐州贼帅王薄闻其多宝物,诈来投附。化及信之,与共居守。至是,薄引建德入城,生擒化及,悉虏其众。先执智及、元武达、孟秉、杨士览、许弘仁,皆斩之。乃以轞车载化及之河间,数以杀君之罪,并二子承基、承趾皆斩之,传首于突厥义成公主,枭于虏庭。士及自济北西归长安。

智及幼顽凶,好与人群斗,所共游处,皆不逞之徒,相聚斗鸡,习放鹰狗。初以父功赐爵濮阳郡公。蒸淫丑秽,无所不为。其妻长孙,妒而告述,述虽为隐,而大忿之,纤芥之愆,必加鞭箠。弟士及恃尚主,又轻忽之。唯化及每事营护,父再三欲杀,辄救免之,由是颇相亲昵。遂劝化及遣人入蕃,私为交易。事发,当诛,述独证智及罪恶,而为化及请命。帝因两释。述将死,抗表言其凶勃,必且破家。帝后思述,授智及将作少监。其江都杀逆之事,智及之谋也,化及为丞相,以为左仆射,领十二卫大将军。化及僭号,封齐王。窦建德破聊城,获而斩之,并其党十余人,皆暴尸枭首。

司马德戡,扶风雍人也。父元谦,仕周为都督。德戡幼孤,以屠豕自给。有桑门释粲,通德戡母和氏,遂抚教之,因解书计。开皇中,为侍官,渐迁至大都督。从杨素出讨汉王谅,充内营左右,进止便僻,俊辩多奸计,素大善之。以勋授仪同三司。大业三年,为鹰扬郎将。从讨辽左,进位正议大夫,迁武贲郎将。炀帝甚昵之。从至江都,领左右备身骁果万人,营于城内。因隋末大乱,乃率骁果谋反,语在化及事中。既获炀帝,与其党孟秉等推化及为丞相。化及首封德戡为温国公,邑三千户,加光禄大夫,仍统本兵,化及意甚忌之。后数日,化及署诸将,分配士卒,乃以德戡为礼部尚书,外示美迁,实夺其兵也。由是愤怨,所获赏物皆赂于智及,智及为之言。行至徐州,舍舟登陆,令德戡将后军,乃与赵行枢、李本、尹正卿、宇文导师等谋袭化及,遣人使于孟海公,结为外助。迁延未发,以待使报。许弘仁、张恺知之,以告化及,因遣其弟士及阳为游猎,至于后军。德戡不知事露,出营参谒,因命执之,并其党与。化及责之曰:“与公戮力共定海内,出于万死。今始事成,愿得同守富贵,公又何为反也?”德戡曰:“本杀昏主,苦其毒害。推立足下,而又甚之。逼于物情,不获已也。”化及不对,命送至幕下,缢而杀之,时年三十九。

裴虔通,河东人也。初,炀帝为晋王,以亲信从,稍迁至监门校尉。炀帝即位,擢旧左右,授宣惠尉,迁监门直阁。累从征役,至通议大夫。与司马德戡同谋作乱,先开宫门,骑至成象殿,杀将军独孤盛,擒帝于西阁。化及以虔通为光禄大夫、莒国公。化及引兵之北也,令镇徐州。化及败后,归于大唐,即授徐州总管,转辰州刺史,封长蛇男。寻以隋朝杀逆之罪,除名,徙于岭表而死。

○王世充段达

王充,字行满,本西域人也。祖支颓辱,徙居新丰。颓辱死,其妻少寡,与仪同王粲野合,生子曰琼,粲遂纳之以为小妻。其父收幼孤,随母嫁粲,粲爱而养之,因姓王氏,官至怀、汴二州长史。充卷发豺声,沉猜多诡诈,颇窥书传,尤好兵法,晓龟策推步盈虚,然未尝为人言也。开皇中,为左翊卫,后以军功拜仪同,授兵部员外。善敷奏,明习法律,而舞弄文墨,高下其心。或有驳难之者,充利口饰非,辞义锋起,众虽知其不可而莫能屈,称为明辩。炀帝时,累迁至江都郡丞。时帝数幸江都,充善候人主颜色,阿谀顺旨,每入言事,帝善之。又以郡丞领江都宫监,乃雕饰池台,阴奏远方珍物以媚于帝,由是益昵之。

大业八年,隋始乱,充内怀徼幸,卑身礼士,阴结豪俊,多收众心。江淮间人素轻悍,又属盗贼群起,人多犯法,有系狱抵罪者,充皆枉法出之,以树私恩。及杨玄感反,吴人硃燮、晋陵人管崇起兵江南以应之,自称将军,拥众十余万。帝遣将军吐万绪、鱼俱罗讨之,不能克。充募江都万余人,击频破之。每有克捷,必归功于下,所获军实,皆推与士卒,身无所受。由此人争为用,功最居多。十年,齐郡贼帅孟让自长白山寇掠诸郡,至盱眙,有众十余万。充以兵拒之,而羸师示弱,保都梁山为五栅,相持不战。后因其懈弛,出兵奋击,大破之,乘胜尽灭贼,让以数十骑遁去,斩首万人,六畜、军资莫不尽获。帝以充有将帅才略,始遣领兵,讨诸小盗,所向皆破之。然性矫伪,诈为善,能自勤苦,以求声誉。十一年,突厥围帝于雁门,充尽发江都人,将往赴难。在军中,反首垢面,悲泣无度,晓夜不解甲,藉草而卧。帝闻之,以为爱己,益信任之。

十二年,迁为江都通守。时厌次人格谦为盗数年,兵十余万,在豆子中。充帅师破斩之,威振群贼。又击卢明月,破之于南阳,斩首数万,虏获极多。后还江都,帝大悦,自执杯酒以赐之。时充又知帝好内,乃言江淮良家有美女,并愿备后庭,无由自进。帝逾喜,因密令阅视诸女,姿质端丽合法相者,取正库及应入京物以娉纳之。所用不可胜计,帐上云敕别用,不显其实。有合意者,则厚赏充;或不中者,又以赉之。后令以船送东京,而道路贼起,使者苦役,于淮泗中沉船溺之者,前后十数。或有发露,充为秘之,又遽简阅以供进。是后益见亲昵。

遇李密攻陷兴洛仓,进逼东都,官军数却,光禄大夫裴仁基以武牢降于密,帝恶之,大发兵,将讨焉。发中诏遣充为将军,于洛口以拒密,前后百余战,互有胜负。充乃引军渡洛水,逼仓城。李密与战,充败绩,赴水溺死者万余人。时天寒大雪,兵士既渡水,衣皆沾湿,在道冻死者又数万人,比至河阳,才以千数。充自系狱请罪,越王侗遣使赦之,召令还都。收合亡散,复得万余人,屯于含嘉城中,不敢复出。

宇文化及杀帝于江都,充与太府卿元文都、将军皇甫无逸、右司郎卢楚奉侗为主。侗以充为吏部尚书,封郑国公。及侗取元文都、卢楚之谋,拜李密为太尉、尚书令,密遂称臣,复以兵拒化及于黎阳,遣使告捷。众皆悦,充独谓其麾下诸将曰:“文都之辈,刀笔吏耳。吾观其势,必为李密所擒。且吾军人每与密战,杀其父兄子弟,前后已多,一旦为之下,吾属无类矣。”出此言以激怒其众。文都知而大惧,与楚等谋,将因充入内,伏甲而杀之。期有日矣,将军段达遣其女婿张志以楚谋告之。充夜勒兵围宫城,将军费曜、田世阇等与战于东太阳门外。曜军败,充遂攻门而入,无逸以单骑遁走。获楚,杀之。时宫门尚闭,充令扣门言于侗曰:“元文都等欲执皇帝降于李密,段达知而以告臣。臣非敢谋反,诛反者耳。”文都闻变入,奉侗于乾阳殿,陈兵卫之。令将帅乘城以拒难,兵败,又获文都杀之。侗命开门以纳充,充悉遣人代宿卫者,乃入谒,顿首流涕而言曰:“文都等无状,谋相屠害,事急为此,不敢背国。”侗与之盟。充寻遣韦节等讽侗,令拜为尚书左仆射、总督内外诸军事。又授其兄恽为内史令,入居禁中。

未几,李密破化及还,其劲兵良马多战死,士卒皆倦。充欲乘其敝而击之,恐人不一,乃假托鬼神,言梦见周公,乃立祠于洛水之上,遣巫宣言周公欲令仆射急讨李密,当有大功,不则兵皆疫死。充兵多楚人,俗信妖妄,故出此言以惑之。众皆请战。充简练精勇,得二万余人,马千余,迁营于洛水南。密军偃师北山上。时密新得志于化及,有轻充之心,不设壁垒。充夜遣二百余骑潜入北山,伏溪谷中,令军秣马蓐食。既而宵济,人奔马驰,迟明而薄密。密出兵应之,阵未成列而两军合战,其伏兵蔽山而上,潜登北原,乘高下驰,压密营。营中乱,无能拒者,即入纵火。密军大惊而溃,降其将张童兒、陈智略,进下偃师。初,充兄伟及子玄应随化及至东郡,密得而囚之于城中,至是,尽获之。又执密长史邴元真妻子、司马郑虔象之母及诸将子弟,皆抚慰之,各令潜呼其父兄。兵次洛口,邴元真、郑虔象等举仓城以应之。密以数十骑遁逸,充悉收其众。而东尽于海,南至于江,悉来归附。充又令韦节讽侗,拜为太尉,署置官属,以尚书省为其府。寻自称郑王。遣其将高略帅师攻寿安,不利而旋。又帅师攻围谷州,三日而退。明年,自称相国,受九锡备物,是后不朝侗矣。

有道士桓法嗣者,自言解图谶,充昵之。法嗣乃以《孔子闭房记》,画作丈夫持一干以驱羊。法嗣云:“杨,隋姓也。干一者,王字也。居羊后,明相国代隋为帝也。”又取庄子《人间世》、《德充符》二篇上之,法嗣释曰:“上篇言世,下篇言充,此即相国名矣。明当德被人间,而应符命为天子也。”充大悦曰:“此天命也。”再拜受之。即以法嗣为谏议大夫。充又罗取杂鸟,书帛系其颈,自言符命而散放之。或有弹射得鸟而来献者,亦拜官爵。既而废侗于别宫,僭即皇帝位,建元曰开明,国号郑。大唐遣秦王率众围之,充频出兵,战辄不利,都外诸城相继降款。充窘迫,遣使请救于窦建德,建德率精兵援之。师至武牢,为秦王所破,擒建德以诣城下。充将溃围而出,诸将莫有应之者,自知潜窜无所,于是出降。至长安,为仇人独孤修德所杀。

段达,武威姑臧人也。父严,周朔州刺史。达在周,年始三岁,袭爵襄垣县公。及长,身长八尺,美须髯,便弓马。高祖为丞相,以大都督领亲信兵,常置左右。及践阼,为左直斋,累迁车骑将军,兼晋王参军。高智惠、李积等之作乱也,达率众一万,击定方、滁二州,赐缣千段,迁进仪同。又破汪文进等于宣州,加开府,赐奴婢五十口,绵绢四千段。仁寿初,太子左卫副率。大业初,以蕃邸之旧,拜左翊卫将军。征吐谷浑,进位金紫光禄大夫。帝征辽东,百姓苦役,平原祁孝德、清河张金称等并聚众为群盗,攻陷城邑,郡县不能御。帝令达击之,数为金称等所挫,亡失甚多。诸贼轻之,号为段姥。后用鄃令杨善会之计,更与贼战,方致克捷。还京师,以公事坐免。明年,帝征辽东,以达留守涿郡。俄复拜左翊卫将军。高阳魏刀兒聚众十余万,自号历山飞,寇掠燕赵。达率涿郡通守郭绚击败之。于时盗贼既多,官军恶战,达不能因机决胜,唯持重自守,顿兵馈粮,多无克获,时皆谓之为怯芃。十二年,帝幸江都宫,诏达与太府卿元文都留守东都。李密据洛口,纵兵侵掠城下,达与监门郎将庞玉、武牙郎将霍举率内兵出御之。颇有功,迁左骁卫大将军。王充之败也,密复进据北芒,来至上春门,达与判左丞郭文懿、尚书韦津出兵拒之。达见贼盗,不阵而走,为密所乘,军大溃,津没于阵。由是贼势日盛。及帝崩于江都,达与元文都等推越王侗为主,署开府仪同三司,兼纳言,封陈国公。元文都等谋诛王充也,达阴告充,为之内应。及事发,越王侗执文都于充,充甚德于达,特见崇重。既破李密,达等劝越王加充九锡备物,寻讽令禅让。充僭尊号,以达为司徒。及东都平,坐诛,妻子籍没。

史臣曰:化及庸芃下才,负恩累叶,王充斗筲小器,遭逢时幸,俱蒙奖擢,礼越旧臣。既属崩剥之期,不能致身竭命,乃因利乘便,先图干纪,率群不逞,职为乱阶,拔本塞源,裂冠毁冕。或躬为戎首,或亲行鸩毒,衅深指鹿,事切食蹯,天地所不容,人神所同愤。故枭獍凶魁,相寻菹戮,蛇豕丑类,继踵诛夷,快忠义于当年,垂炯戒于来叶。呜呼,为人臣者可不殷鉴哉!可不殷鉴哉!


译文

宇文化及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的儿子。

性情凶狠阴险,不遵守法度,喜欢乘坐肥马,手持弹弓,在路上驱马乱跑,因此长安人说他是个轻佻浅薄的公子。

炀帝做太子时,化及任禁卫官,出入卧室。

屡屡升迁,到当太子仆。

化及因接受他人财物,多次被罢官。

由于太子喜爱他,不久便官复原职。

又因他的弟弟宇文士及娶南阳公主为妻,化及更加骄横,与公卿们相处时,出言不逊,多有欺凌。

看见人家有美女、小狗、肥马、珍贵玩物,便一定托人弄到手。

经常与屠夫小贩交游,以便谋求他人的利益。

炀帝即位后,授宇文化及太仆少卿之职,化及仗恃与炀帝的老交情,更加贪婪。

大业初年,炀帝巡幸榆林,化及与其弟智及违犯禁令和突厥人做生意。

炀帝大怒,囚禁他数月。

炀帝回到青门城外时,打算先杀化及兄弟后进城,等到脱掉他们的衣服,绾起他们的头发,准备行刑时,因为南阳公主的缘故,炀帝考虑很久之后又放掉他们,让化及和智及以及宇文述为奴仆。

宇文述死后,炀帝想起了他,于是提拔化及为右屯卫将军,智及为将作少监。

这时,李密据守洛口,炀帝很害怕,留在淮水南,不敢回都城。

而跟从炀帝的骁勇兵士大多是关中之人,长期客居在外,见炀帝又没有西归的打算,想反叛炀帝而西归。

当时总领骁勇之士的是武贲郎将司马德戡,驻扎在东城,司马德戡听说士兵们有谋反的势头,还不清楚,便派校尉元武达暗中询问骁勇之士,司马德戡知道其中情形后,便趁机图谋叛逆,与他所交好的武贲郎将元礼、直阁裴虔通互相煽动说:“现在听说陛下想在丹阳修筑宫殿,看来将不回京都了。

而陛下所统率的骁勇之士没有一个不想回京都的,他们暗中商议,打算一起逃亡。

我想告诉陛下,而陛下性情猜忌,厌恶听到兵逃的话,我担心的是未奏完就招致杀身之祸。

现在既然知道这件事,却又不上奏陛下,一旦事情发生,一定会被诛灭九族,进退都是被杀,将怎么办啊?”虔通说:“皇上果真这样,我们的确是为您担扰。”司马德戡对两人说:“我听说关中沦陷,李孝常在华阴反叛,陛下逮捕了他的两个弟弟,将要把他们都杀死。

我们的家眷都在关西,怎么能没有这样的忧虑!”虔通说:“我的孩子已经长大,现在的确自身难保,正担心早晚被杀,但无计可施。”司马德戡说:“我们有相同的忧虑,应当共商大计。

如果骁勇之士逃跑,我们可以和他们一起逃离。”虔通等人说:“的确像您说的这样,求生之法没有比这更好的。”于是一个个地招来劝诱。

又转告内史舍人元敏,鹰扬郎将孟秉、符玺郎李覆、牛方裕,直长许弘仁、薛良,城门郎唐奉义,医正张恺等人,日夜相聚赌博,结为生死之交,相互之间诚恳而亲密,说话开诚布公,毫不掩饰,在席上总是谈论反叛之计,大家都同意这样做。

当时李孝质被囚禁,炀帝令骁勇之士看守着他,内外相互传递消息,谋反之事更加紧急。

赵行枢是乐师的儿子,家产巨万,以前交好宇文智及。

勋侍杨士览,是宇文家的外甥,二人一起报告智及。

智及平常狂妄背理,听了很高兴,于是与二人同见司马德戡,约定在三月十五日举兵同叛,劫取十二卫武马,抢走居民的财物,结伙西归。

智及说:“不能这样。

当今老天的确要灭隋,英雄到处起义,同心反叛的士兵已有几万人,应趁机做大事,这是成就帝王之业的时候。”司马德戡认为这是对的。

赵行枢、薛良请求以化及为主。

相互约定后,才告诉化及。

化及本来愚钝胆小,刚听时十分害怕,色变汗流,很久才平静。

义宁二年(618)三月初一,司马德戡想公开告诉众人,担心人心不齐,便另想欺诈之法以便威迫骁勇之士,对许弘仁、张恺说:“你们是良医,被皇上信任,如果你们说话迷惑众兵士,众兵士一定相信。

你们可进入备身府,告诉你们认识的人,说陛下听说骁勇之士将要反叛,酿了许多毒酒,要趁宴会用毒酒杀死他们,只和南边的人留在这里。”许弘仁、张恺公开散布这些谣言,骁勇之士听说后,相互转告,谋划反叛更加急切。

司马德戡知道时机成熟,于是在三月初十召来旧部,把谋反的行动告诉他们。

众人都趴在地上说:“只听将军的命令!”这夜,唐奉义主管关闭城门,于是和虔通约定,所有的门都不上锁。

到三更,司马德戡在东城内招集兵马,得到几万人,点火和城外相呼应。

炀帝听见外面有声音,问是什么事,虔通假装说:“只是草坊被烧,外面的人在救火,所以有喧哗叫嚣之声罢了。”宫内与外面隔绝,炀帝也就信了。

孟秉、智及在城外聚集一千多人,劫持候卫武贲冯普乐,一起布置士兵分散到城内大街小巷去捉人。

到五更中,司马德戡交给虔通一批士兵,去代替各门卫兵。

虔通趁机打开门,带领几百骑兵,到成象殿,杀死将军独孤盛。

武贲郎将元礼于是领兵上前,宿卫者纷纷逃走。

虔通命令士兵在左边排列,奔入永巷,问:“陛下在哪里?”有美人出来,用手一指说:“在西阁。”虔通跟着宫妃去拘捕炀帝。

炀帝对虔通说:“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?为什么反叛我?”虔通说:“我不敢谋反,只是将士思念故里,尊奉陛下您回京师罢了。”炀帝说:“我和你回京师。”虔通于是布置兵士守住炀帝。

到早晨,孟秉用甲骑迎接化及,化及还不知道事情已经成功,战战兢兢连话也说不出来,有人来拜见他,化及只是低着头按住鞍回答说:“罪过呀!”当时士及在公主府中,不知道这件事,智及派家丁庄桃树到公主府上刺杀公主,庄桃树不忍心,捉住她去见智及,很久才被释放。

化及到城门,司马德戡前去迎接,引入朝堂,称为丞相。

命令将炀帝推出江都门在群贼面前示众,又将炀帝推回江都门。

之后,派令狐行达在宫中杀死炀帝,又拘捕与自己不同政见的朝臣数十人和所有外戚,无论年龄大小,全部杀掉,只留下秦孝王的儿子杨浩,立为皇帝。

十多天后,叛军强夺了江都百姓的船只,从水上向西而归。

到显福宫,宿公麦孟才、折冲郎将沈光等密谋击杀化及,反被化及杀害。

化及于是占据六宫,像从前炀帝一样,常在帐中面南正襟危坐,如果有人陈述事情,化及沉默不答。

官吏退朝后,化及才收起启状,与唐奉义、牛方裕、薛良、张恺等人一起讨论决定。

船行到徐州,水路不通,又强取百姓的牛和牛车,得到二千辆车,将宫女珍宝一起载上。

那些作战的武器,全部让军士背着。

路途遥远,士兵疲惫至极,三军将士开始怨恨。

司马德戡大失所望,私下对赵行枢说:“您使我犯了一个大错误。

现在治理乱世,一定要借助贤能之人,化及平庸愚昧,众小人在他身边,事将败亡,该怎么办啊?”赵行枢说:“成败在我们,废掉他有什么难处!”于是同李本、宇文导师、尹正卿等商量准备用后军一万多人偷袭杀死化及,改立司马德戡为主。

许弘仁知道这件事后,秘密告诉化及,化及捕获了司马德戡及其手下余党十多人,全部杀掉。

领兵向东郡进发,通守王轨献城而降。

元文都推举越王杨侗为主,授李密为太尉,派李密攻打化及。

李密派遣徐世绩据守黎阳仓。

化及兵渡黄河,欲保住黎阳县,分兵包围徐世绩。

李密的军队驻扎在清淇,与徐世绩用烽火联系。

化及每次攻打黎阳仓,李密就率领军队去援助。

化及屡战不利,部将于弘达也被李密俘虏,送到杨侗那儿,杨侗用锅烹煮了于弘达。

化及军粮用尽,渡过永济渠,与李密在童山决战,于是进入汲郡寻求军粮,又派人拷打东郡官吏和百姓,向他们索取粮食。

王轨怨恨化及,打开城门投降李密。

化及十分害怕,从汲郡带领众兵企图占据汲郡以北的各州。

他的部将陈智略率领南方骁勇之士一万多人,张童儿带领江东骁勇几千人,都投降李密。

化及还有兵马两万,向北到魏县。

张恺等人与他的部将陈伯密谋逃走,事情败露后,被化及杀害。

化及心腹之人渐渐没有,兵力一天比一天窘迫,化及弟兄别无他计,只是相聚酣饮,让宫女奏乐相陪。

酒后,化及指责智及说:“我当初本不知道,是你设计,勉强立我为主,现在所向不成,兵马一天比一天少,又蒙受弑君的罪名,天下难容,今将灭九族,难道不是你的缘故吗?”化及拉着两个儿子哭泣。

智及愤怒地说:“事情成功的时候,相互不责怪;等到大事将败,就推卸责任。

为什么不把我杀死去投降窦建德呢?”兄弟两个多次争吵,说话没有大小之分,酒醒后又饮,把这作为常事。

而部下大多逃跑了,化及自知必败,感叹地说:“人生来就是要死的,难道不能做一天皇帝吗?”于是毒杀杨浩,在魏县自立为帝,国号许,改元天寿,设置文武百官。

化及在魏州攻打元宝藏,四十天攻不下来,反而被元宝藏打败,失去了一千多人。

于是向东北方向逃到聊城,将要招募海边众贼。

派士及占领济北,寻找粮草。

大唐派淮安王神通安抚山东军民,并招降化及。

化及不听从,神通进兵包围他,十多天不能攻克化及而退兵。

窦建德集合全部人马攻打化及。

在这之前,齐州贼帅王薄听说化及有很多宝物,假意投降归附化及,化及相信了王薄,与王薄共同居守。

到这时,王薄带领窦建德军队入城,活捉了化及,全部俘虏了化及的部下。

首先抓住智及、元武达、孟秉、杨志览、许弘仁,全部斩首。

用囚车押化及到河间,罗列化及弑君的罪名,连同他的两个儿子承基、承趾一起杀掉,将首级传到突厥义成公主那儿,在虏庭示众。

士及从济北西归长安。